• 崖心
来源:三亚文艺网
发布日期:2019-09-11 10:03:43
编辑:谭佳

文/王娜

 

1


    “摇侬瓜,摇侬快高快快大。摇侬快大早当家,耐苦做人免饿饭……”一丝一丝哼歌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来,在不大的房间绕了几圈,钻进薇安的耳朵里,睡在床上的薇安不觉翻了个身,歌声一点一点飘荡缠绕,绕在梦中的人的梦境里。薇安正在做一个梦,她的办公室从白色的格子间变成了一团迷雾,伸出手却什么都摸不到也看不到,自己飘在空中拼命地扒呀扒呀,扒出来了各种文案的纸张,越扒越多越扒越多,丈夫的身影却突然出现……

    薇安醒了。八月淡淡的晨光透过古旧的花窗照进来,在床上映出各种形状的光影。许久没有睡过这样完整的一觉了。她睁开眼看着房间,这是陌生的房间。小小的木床放在花窗下,一侧的墙上挂着大幅的抽象水粉画。床边的木桌上放着一个朴拙的陶制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枝玫红色的小小三角梅。桌边是一把木椅,另一侧墙摆放着木头衣柜,此外房间再无多余家具。在这位于海角之地、名为“保平”的古老村庄里,竟然还有这么雅致古朴的地方,薇安心底涌出舒适的亲切感。是的,想去寻找古老的人,最后总是无法忍受古旧的气息;想去寻找陌生感觉的人,最后总是惊喜于发现了和自己相通的地方。这是昨晚刚住进来的小房间,离自己在羊城的小窝隔了几个海又隔了许多山,却让自己找到了奇妙而恰当的稳稳妥妥的感觉。

    此刻,羊城的生活好像远得记不清样子了,但还是一团缠缠绕绕的迷雾横亘在心头。回头去想,也找不到到底是什么,只是仍悬吊在心里,挥之不去,如同深深隐藏在稳妥里随时会点燃的一个危险小引信。

    “摇侬瓜,摇侬快高快快大……”断断续续的哼歌声钻进薇安的耳朵,这是崖州方言吧,一个字都无法听懂的她,被曲曲折折的旋律吸引了。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歌声缓慢悠长,带着中国大部分地区民歌都有的那种沧桑感。歌词应该不复杂,是反反复复的吟唱,简单的反复反而营造出带有古意的美感。

    薇安悄悄推开窗,看到了楼下阿婆——她的房东,坐在院子里的酸豆树下,为一个宝宝轻轻摇着摇篮哼着歌。小宝宝安然睡着,小脸蛋一幅世间恬静安好的模样。阿婆,和她见到的南方阿婆一样,瘦瘦的身体,一身暗色的小碎花衣裤,头发在脑后盘了一个发髻,干干净净利利索索。阿婆似乎又和普通的村头阿婆不一样,这小小的“阿婆客栈”、墙上的水粉画和桌上的三角梅,都像是默默讲述着什么。

    “阿婆,我来接孩子。”一个年轻人从院门走进来,把酣睡的小宝宝小心抱起来,“对了,快开海了,阿朗姐回来吗?”阿婆笑着说:“阿朗啊,每年这个时候都回来,今年也肯定会回来!”

    这时,阿婆看到窗边立着的薇安,叫着她说:“阿妹!醒了就下来吃饭吧!”

    热气腾腾的汤粉,炸花生、炸虾皮、豆芽、酸菜和海螺,再配上绿色的葱花,还有切成一条一条的,是?“阿妹,这是我们崖州的港门粉,上面放的是阿婆用海里的小鱼做成的鱼饼,快趁热吃!”

    虽是北方人,薇安却在羊城的十几年时间里喜欢上温暖熨帖的南方饮食,面对着这碗粉,只觉鲜气扑鼻,关闭了许久的味蕾一下子打开了。就坐在这个最南方的小院里,坐在骑楼的廊下,埋下头大口吃起来,吃着吃着,眼泪无来由扑扑簌簌落下来。

 

2

    又是一晨。

    “阿姐,你做的汤粉我在那边也常常想吃呢!”廊下的桌上,是那碗鲜气扑鼻的汤粉。一个留着长长直发、穿着绣花黑色长裙的女子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吃起来。看着她,会感到这是一个岁月没有留下痕迹的女人,并不是她很年轻很年轻或者很苍老很苍老的那种岁月痕迹,而是看不出她的年纪,第一眼见到她,会觉得岁月带给她的是别的东西,她的年纪和她的外表统统都是自己造就的,已经不能用20、30、40这样的标签来衡量。

    阿朗同样深知自己常会带给别人如此的第一感觉。事实上她从很早开始就不介意年龄的存在。她介意的一直都是自己失去创作的激情、介意自己没有生活的热度、介意自己无法触摸真实的内心。年龄,从来不是阿朗的障碍,哪怕此时已年届50,这个年纪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阿朗没有放到需要思考的问题的清单上。

    先吃片鱼饼,接着吃薄薄的米粉,吃花生和虾皮,再吃米粉,喝口猪骨和海白熬成的汤。汤下肚,一股满足和惬意的感觉就升了上来。三十年前的八月,就在这个廊下,还在中年的阿姐在这里给她做了这碗粉。20岁刚刚从美院毕业的阿朗,背着画板,跟着汹涌下海南的人潮而来。大部分人想来淘金,想在传说中疯狂和躁动的机遇中撞上自己的第一桶金,翻开人生光辉的新篇章。16岁上大学、20岁就毕业的阿朗迷上了传说中海南神秘而野性的气质,她想来看看这块遍布原始森林的海中大陆,她想用笔绘出这种神秘的野性,也想在这种寻找中找到自己一直想描绘的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当时一起毕业的男友执意要她一起出国,阿朗则想呆在国内想让男友陪她来海南,无法互相说服的两人在短暂的交集后,又走向了不同的远方。    

    那时的阿朗心中不是没有失落和伤心,不是没有孤独和迷茫,可她还是挤上去南方的火车。几天几夜坐在硬座上,坐在嘈杂的乘客中间,看着窗外渐次转变一点一点从硬朗到柔软的风景。绿色越来越多,河流越来越多,天色越来越蓝。身边的人在讨论着怎么找项目怎么做生意,她也在想着此行是采风还是冲动,一团充满希望又夹杂不安的情绪弥漫在心中。傍晚时分,下了火车,辗转来到港口时,看到前方茫茫无尽的大海在这阴天的晚间一片沉寂。奔波几日,终于快到了,快到那片充满希望的新大陆了。周围的人激动不已,阿朗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她跑到离海最近的地方,对着海浪大喊起来。是的,再失落的时候,阿朗也还是不会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就跟随着内心的呼唤而动吧。

    上了过海的轮渡。船在漆黑的海上缓缓行着,远处偶尔有点点灯火,同船有人开始晕船呕吐,阿朗的身体和心一样沉静无比,她背着画板立在船舷旁,看远处的灯火和脚下的海浪,想起几千年来无数过往海峡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苏东坡被一贬再贬穿过海峡时,心里是惶惑吗?黄道婆一个女子孤身过海时,会害怕吗?鉴真东渡遇到风浪时,会绝望吗?此刻,阿朗只觉得自己走的路是无数古人勇敢走过的路,脚下的这片海也是闪烁着无数历史沉淀光芒的海,她想画画,想画出心中的海,想画出自己的心。

 

3


    南中大学的草坪是那么柔软那么绿,草坪边的榕树投下浓浓的阴影,薇安和男友坐在阴影下,“毕业了我们一起努力一起在羊城扎下根!”男友明亮的眼睛看着薇安,刚满20岁的薇安使劲点点头,依偎到他的肩头。傍晚的微风吹过来,空气里是清甜的味道,远处天空的霞光静静照着。这一幕是薇安心中柔软的过往,是她之后许多年会不时回想的美好。曾经的美好总是要记住。美好是用来被打破的,而生活是专门用来消磨美好的。在多年的消磨中终于认识到这一点以后,薇安开始打开封存的记忆,偶尔回味那些美好的瞬间。毕业两年后,她的美好就被打破,因为男友不想再过每天挤公交加夜班合租房的日子,接受了家里的工作安排,回去了。

    回想起来,是发生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遥远的梦,已然也无风雨也无晴,甚至不足以影响十几年后面前这碗汤粉的美味。生活并不像电视剧,分手之后转身找到了更好的男人,两人共同携手奔向幸福生活;或者实现了职场逆袭成为职场精英,可以在未来的某一天偶遇时,笑视已成中年油腻男的前男友,然后在心中嗟叹之余,暗自感谢不娶之恩。薇安没有这边失恋转头那边就找到更好的男人,甚至在之后的繁忙生活里很少邂逅爱情,兜兜转转间才认识了丈夫,一周前已经成为前夫,此刻俨然是别人眼中的因无孩还算万幸的失婚妇女。薇安也没有瞬时逆袭终成精英,她只是和大多数平凡的职场人一样,按部就班工作着,一点一点向上走着,终于做到公司中层,感觉到了天花板,却又不敢在繁重的工作后甩出那张“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辞职信。在羊城贷款买到一个小小的窝,五年婚姻结束,从和前夫共住的房子搬回自己的小窝,似乎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在这遥远而陌生的小村子里,对着一碗粉,薇安不知自己的眼泪从何而来。为逝去的爱情、失败的婚姻、不想持续的工作、还是无所适从的未来?

    “阿妹,要在这里住多久?”在院子里晾晒衣服的阿婆问,薇安怔住了。不敢把豪迈的辞职信拍在领导桌子上,只敢趁着年假再多请几天假的她,莫名来到这位于海角一缘的小村子,只因在网上偶然多看了一眼天涯海角旁的古村介绍,只因想来一次从来都不敢有的说走就走的旅途,只因不想去人多的景点,不想住人多的地方。当她下了飞机,坐车拐了许多个弯来到这个村子时,已近傍晚。随意走在这个几乎没有商业的村子里,想到了“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诗句。她走到这个有栋灰黑色骑楼的院子前,竟看到了悬挂着的小小的“阿婆客栈”四个字。就是这里了。薇安径直走进这个种着酸豆树、莲雾树、榕树和诺丽果树的绿色院子,认识了阿婆。

    “阿婆,我先住着,能住多久是多久。”薇安下定了决心。既然走出了随心所欲的第一步,后面会发生什么也可以随遇而安。想到这里,薇安感觉自己紧绷多年的心开始松懈,也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提着一口长长的不能放松的气,心中已经是膨大无比快爆掉的气球,这气球在此刻也可以慢慢泄掉了。一个长久以来筑起的堤坝在陌生却安全的地方决出口子,里面积蓄的许许多多的情绪慢慢流溢出来。

    “阿婆,您唱的歌真好听!”

    “早晨给小宝宝唱的《摇篮曲》吗?那是我们这里人人都会唱的呀,崖州民歌有名啊!”

    “阿婆,我喜欢我住的那间房里的水粉画,您真会布置房间啊!又简单又特别!”

    “老婆子我哪里懂画呀,画是我的老房客阿朗画的,她在我这里住了差不多有十年呢!  这里人人都认识她。这里还有一间她的画室,你要看看不?”

    薇安随着阿婆,穿过逼仄的楼梯,来到了尽头的一个房间。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是画架上一幅大大的以蓝色为基调的水粉画。薇安端详起这幅蓝色图画,远远的灰蓝色的大海和灰色调的天空,波涛翻滚,乱云翻腾,在云海之间似乎还有小小船只挣扎。近处是高高的悬崖,崖上立着一个女子,衣衫随风而起。

    薇安越仔细端详越觉得画中还有无限内容,一种无法言说的苍凉感从心底涌出,对这个阿朗姐更是生出无限好奇。再仔细看画中女子,不知怎的,竟觉得和阿婆有几分相似。

    “阿婆,这画里,是您吗?”

    阿婆害羞地笑了,“这个阿朗,非要把我画到画里面,你说我有什么好画的,还能到画家的画里?”

 

4


    到了海口,阿朗找到一处便宜的旅馆住了下来,然后开始大街小巷游走,她看到悠闲喝着老爸茶的原住民旁边匆匆走过了拿着大哥大的人们,看到椰影摇动中匆匆而起的楼房下坐着卖槟榔的阿婆,看到夜晚摊子上慢慢吃清补凉的人们交错坐在喝啤酒谈生意面红耳赤的人们中间。城市中处处涌动着的激情在四处碰撞,也撞击着阿朗的心。灵感来的时候,她就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画了起来。海口呆够了,她坐上汽车向南而去,五指山、万泉河、尖峰岭,一路向南直到三亚。转眼之间几个月过去,向南的行囊随着画作的增多也越来越沉重,皮肤变黑的阿朗同时也瘦了一大圈。当她来到崖州的港口边,拥在开渔时的人群中间,看着渔民们满面期待神色庄重地祭拜,锣鼓喧天地庆祝时,一阵阵头晕目眩突然袭来,阿朗知道数月的奔波疲累之后自己一定是要生病了。她支撑着自己,捱到路边,坐上了一辆阿姐开的三轮车,要回自己在镇上的小旅馆。

    “蹦、蹦、蹦,上山砍柴削稻通,削得稻通来通布,通赤通红给侬缝……”低低的哼歌声传入阿朗的耳中,她迷迷糊糊醒转过来,发现自己正在医院吊着水,旁边坐着的是那位开三轮车的阿姐,也就是日后的阿婆。阿姐手中捧着一个青色的大椰子,轻轻哼着歌,看她清醒过来,开心地笑了。出院后,阿朗搬到了阿姐的院子。

    在这个处于崖州一隅的古村落里,阿朗四处转着,惊喜无比,这些就是自己久久以来想要的那种感觉啊。她看到了保存数百年至今的民宅,榫卯结构的院落里,村民们仍在居住着。一条条小巷里,石头的院墙外总会伸出蓬蓬三角梅或是丛丛莲雾或是别的花和树。村头那两棵巨大的老酸豆树下,总有拴着的黄牛静静呆着、有纳凉的老人在聊着天。阿姐住的是她的太爷爷那辈下南洋寄回来的钱盖成的骑楼。村子里就是这样各个年代的民居错落在一起,各个风格的院落杂糅在一起,放学的孩童从旁蹦蹦跳跳走过,有种时空交错的奇幻感。阿朗还经常去港口,在扑面的海腥味中看渔民们出海打渔,渔妇们港口卖鱼。古旧的灰黑色渔船挨挨挤挤,渔网悬挂在船侧,疍家人日日夜夜在上面过着渔家生活。这里的人们常常会唱起他们的歌谣,如同阿姐常常会唱的一样,他们聚在一起时唱,干活时唱,闲下来时唱,曲调时而喜悦时而苍凉。这所有的一切开始流淌到她的画中,在绿树笼罩着的骑楼上,阿朗安静地创作着,内心充盈无比。

    这样住下来,走着画着,都快有十年光景了。有时她会带着一些画作回北方,和朋友们聊天交流,把画寄售在朋友的商店里,好像自己没有离开过,当她每次再回崖州时,也感觉如鱼得水,同样好像没有离开过。阿朗慢慢知道了阿姐的身世,知道她孤身一人,长久生活下来,心里已把阿姐当亲人来对待。此地男人喝老爸茶、女人在外谋生的现象极常见,但阿朗看阿姐每日带着斗篷、开着三轮车早出晚归,着实辛苦。她用自己卖画的钱断断续续改造了骑楼,想支持阿姐开个小小的客栈。阿朗保留了骑楼兼容西式、中式和南洋的建筑风格,保留了在岁月侵蚀中变为灰黑色的外观,那些列柱、中式浮雕和花窗,都是时光带来的美好印迹。她把内部粉饰一新,保留简洁的家具,点缀古朴的陶器,墙上挂上自己特意创作的崖州水粉系列。“阿婆客栈”开风气之先地在九十年代末开业了。阿朗的朋友们都知道在天涯海角旁边的古村里,有个小小的骑楼客栈,但凡来采风或是散心时都会来住一住,而每年开海时,也总会有新的客人来光顾。

    后来798兴起,阿朗终于离开崖州,回去和朋友在那里合开了间小画廊。她把画作托运走,唯独留下那幅蓝色图画。她画了辽远深邃又翻滚不安的海,海上挣扎着搏斗着的渔船,还有岸上守望的女人,女人既是阿姐,也不是阿姐。那样的日子曾是多少女人守望等待的一生,又曾是多少男人漂泊不定的一生啊。那是自己心里还没有完成的画,是她想送给阿姐的礼物,她想画出阿姐一生的坚韧,再取一个最贴切的名字,却总未能找到合乎心意的表达,就搁置了下来。

    之后,一直孤身一人不轻易妥协的阿朗认识了小自己10岁做雕塑的爱人,两人竟意外地合拍,他们开始一起四处环游。最近几年都停留在意大利一个叫做波西塔诺的小镇,那里阳光总是灿烂,就和崖州一样,那里的海岸是黑色碎石,和这里的骑楼颜色一样,那里艺术氛围极浓,渐渐地又给她在崖州十年创作中形成的苍凉低沉的作画风格增添了更多明丽的色彩。但每到开海时,她总会回来,因为开海时蓄积自然力量已久的大海和蓄积身体力量已久的渔民之间总会互相释放彼此沉积的感情,她喜欢其中彼此牵扯的张力,她也想听那时大家会唱起的总会回旋在自己耳边的歌谣,她还想找到一直没有找到的完成那张画作的灵感。

     

    “摇侬瓜,摇侬快高快快大。摇侬快大早当家,耐苦做人免饿饭……”酸豆树下的小宝宝睡得香甜,阿婆轻轻哼着《摇篮曲》。是邻居家的小宝宝,村里谁家忙不过来的时候,阿婆总是很乐意帮他们带带小孩。如果自己有孩子的话,那她也该有孙辈了。

    五十年前开海的季节。那时的阿婆叫淑仪,淑仪正值青春年华,父母只有她一个孩子,一家三口住在祖辈留下来的骑楼里,倒也其乐融融。转眼就是待嫁的年岁,开海时,淑仪和村里人一起到港口看渔民如何开渔。八月热烈的阳光照在没遮没拦的地面,大家都眯起了眼睛。正想找个阴凉地方的淑仪看到了近处的一艘船上正在整理渔网的阿良,皮肤黝黑的阿良专心致志甩开渔网,结实的身体在阳光下反着光。淑仪愣住了,而阿良也恰好感知到了灼热的目光,他转头看到了淑仪,就这样两个人结下了最初的缘分。熟识了之后,阿良会经常在村口的酸豆树下等淑仪,淑仪会经常在阿良出海归来时到港口帮他缝补渔网。父母并不赞同她和阿良的事,村子里的人大多种地,这是安稳又安全的生活;打渔为生,最后苦的终究是自家女儿呀。但拗不过女儿的父母还是把女儿嫁了过去,淑仪成了一名渔妇。

    “万种愁怀难放手,千里程途路悠悠;侬心化做三春草,海角天涯随兄游……”每日在家中等待、归来相聚、再等待、再归来相聚,淑仪总会不由自主唱起《十送情郎》。有时阿良晚上出海,白天就可以回来,有时却要一个星期才归。等待的时候就学着做好吃的有鱼饼的汤粉,等阿良回来可以吃;再包许许多多的糯米粽让阿良带到船上,让他们可以做青蟹糯米饭;有时她会去村头,看做船人家的手里渐渐生出一条船的样子。有情饮水饱,日子虽然清贫,等待虽然难熬,淑仪和阿良的心里还是感到幸福。可美好总是用来被打破的。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阿良和村里人照常出海,刚刚航行到近海,天气却突然阴沉下来,狂风和暴雨的突袭让他们遭遇了一场可怕的海难。像房子一样高的海浪席卷而来,将他们的船使劲卷上峰顶又重重抛下来,小船几乎要被撕碎,他们都落海了。“送郎上船拆分踪,船也顺帆帆顺风;祝贺兄人平康泰,去也顺帆回顺帆……”在家心惊胆战等了一个星期的淑仪,把《十送情郎》都要唱碎了,等到了死里逃生回来的其中两个人,却没有阿良。这两个侥幸归家的人,顺着风向和潮汐,幸运地漂到了大小洞天小月湾的沙滩上,拣回了一条命。而她再也没有等回自己的阿良。

    淑仪在起初的几年还是一直住在和阿良的家里面,她觉得有一天阿良就会像她下南洋的太爷爷一样,突然出现在家门口,带给全家人团聚的惊喜,自己就再也不唱《十送情郎》了。但父母日益老去,淑仪搬回了骑楼陪伴,从没考虑过再婚。后来,她送走了父母,孤身住在骑楼,农忙时忙忙地里的活计,农闲时就骑上三轮,贴补家用,也可以多看看外面的世界。然后有一天,在开海的日子里,正在等活儿的她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清瘦的女孩,她背着大包,穿着长裙,面色苍白。女孩挤出人群,径直上了她的车,到地方时,就发现她已经迷迷糊糊不太清醒,慌忙送她去了镇上的医院……这就是阿朗和她最初认识的时候。

    淑仪不懂艺术。她也不懂阿朗为何会在这里停留如此之久,还和自己成了亲人般的存在。但当她看到自己从小生长的村落、港口、大海、天空这些寻常景象进到阿朗的画时,看着看着有时会感觉很美好,有时会感觉很亲切,有时会感觉很苍凉很难过。这就是阿朗讲的艺术的魅力吧。这些年里,阿朗帮她设计翻新了骑楼内部,给她出主意开了一家客栈,没有宣传过,却断断续续总有客人过来,有采风的有特意来看看老骑楼的,特别是有一些回头客。阿朗为她画的画,没事时她会在画室看一会儿,那崖上站着的就是自己,她在等待守望着阿良,不知阿良是不是还在遥远的大海中孤独飘荡。她知道阿良永远不会回来了,但心里还是愿意为他等待下去,从青丝到现在的白头,用一辈子的时间。淑仪一直操心阿朗的婚事,她知道心中有主意的阿朗不会对生活随便妥协,自从阿朗离开这里回北方时遇到了一个和他心意相投的爱人,淑仪开心极了,她觉得可供自己回味的美好,除了和阿良在一起的时光,又多了一桩。

 

5


    薇安一见到了阿朗,就觉得阿朗拥有着自己一直无法拥有却很向往的的自由的灵魂。循规蹈矩至今,薇安有太多抛不下的东西,事业、家庭和生活,如果不是在星巴克朝外看时,恰恰看到丈夫和一个女人神采飞扬讲述着什么的样子,她应该不会放弃婚姻,即便他们之间已经沉重到无话可说,而丈夫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表情深深触痛了她。何必再维持下去,不管他有没有出轨。这已经是薇安做的最出乎自己意料的一件事情了。接下来的一件出格的事,就是自己任性放了长假、在失落中莫名来到这里,邂逅了阿婆和阿朗。

    此刻,三人一起坐在廊下包着粽子。快开海了,每年阿婆都要包一些粽子送给相识的渔民。

    “阿姐,能给我们再唱一下《十送情郎》吗?”阿朗问淑仪阿婆。

    “都老婆子了,哪好意思还唱这个啊!”

    拗不过二人的淑仪阿婆终于还是慢慢唱了起来。

    “忍泪不流空自叹,百载姻缘一线牵;离情苦中有谁知,越想越长心姑寒。送郎出鸾房深闺,一片心肠一片酸;并蒂莲花剥开种,鸳鸯枕床独自陪。鸳鸯枕床空怨恨,更鼓夜长侬孤单……”

    这民歌曲折婉转的调子一下子把薇安和阿朗带了进去。淑仪阿婆一生的故事似乎都在这个曲子里,说不尽也道不明。她的等待和守望,她的坚持和隐忍,自带着一种力量感,和这个骑楼小院一起藏满了故事。薇安想不出是什么样的爱让阿婆等待一生,也想不出是什么力量支撑阿婆如此坚韧,只能在暗自嗟叹中对阿婆肃然起敬。

    “我讲一讲我现在住的波西塔诺的故事吧!”

    “波希塔诺是神选择的地方。在波西塔诺教堂里有一座圣母铁像,传说是海盗偷来的,当海盗经过地中海时,眼看暴风雨就要降临,大家特别惊慌。这时候甲板上的圣母像传来声音,‘放我下去,放我下去’。海盗将圣母像放在最近的海岸上,就是现在的波西塔诺。波西塔诺的意思,便是圣母所说的放下。当我去到那里时,所想的是凡事放下的‘放下’二字,和我太对味了。”

    “巧合的是,崖州龙宫庙的来历,也和神话有关。相传一户渔民出海打渔,一出海就听到有人在海上唱崖州民歌,到了傍晚收网时发现一条鱼都没有捕到,唯独捞上了一根木头。第二天也是如此。到了第三天,渔民出海时终于留意到这海上的崖州民歌,并记住了歌唱的内容:‘公是山中神木王,历经漂流山海间,从北方飘到南海,南山湾前遇贵人,贵人拾我南山湾,保平港前把家安,泽润千家保百姓,化身显灵成五龙’。渔民捞起木头放在自家屋檐底下,夜晚时发现木头发光显灵。他根据民歌的内容,把木头刻成了五龙,还请人在海边搭建了一个五龙庙,把五龙木供奉在庙里,就是五龙庙,也叫龙宫庙。”

    一个是放下,一个是拿起。薇安细细咂摸着其中微妙,骤然觉得心下有些明白,自己一直都放不下,阿朗一直都在放下,而淑仪阿婆,她是用淡然的一生把一直在“拿起”的生活过出了放下的意味啊!想着想着,薇安的眼泪又悄悄涌了出来。而阿朗正拿着淑仪阿婆包的粽子嚷着要煮两个尝一尝。

    ……

    开海了。

    今年的仪式因了各方的重视空前盛大。送完粽子的阿婆默默回到小院,坐在酸豆树下,一边听着那隐隐传来的喧天锣鼓,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小声唱起了歌谣。薇安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去了,昨晚接了上司电话,假期快到了,又有事情需要她回去处理。刚刚打开任性龙头的薇安毫无拒绝地接完电话,她知道自己的个性改变起来不是那么容易,但心里已经没有那些焦灼和烦躁。阿朗则在画室里匆匆画着,许是有了新的灵感,听到阿朗和淑仪阿婆告别,她从窗户伸出头告诉薇安:“我想到了这幅画的名字了,就叫“崖心”!”崖心,薇安回味着,是淑仪阿婆立在风中崖上时的那颗心么?还是许许多多淑仪阿婆这样的崖州女子就是这方土地的心呢?或许两者都是吧。薇安对阿朗喊道:“我喜欢!”阿朗笑着和她挥了挥手。

    出租车穿过村里的小巷停在路口。庆祝开海的队伍走过来了,他们穿着五彩的衣服,吹吹打打而去。车开上大路,离开这海角天涯,朝机场方向飞驰着。八月炽烈的阳光透过车窗照进坐在后排的薇安身上。在这明明灭灭的光影中,薇安脑海里不停想着淑仪阿婆想着自由的阿朗的故事,这些怀抱着心中美好用力生活下去的女子,让她的心开始安详开始宁静。“我还会再来的”,薇安心里默默地说。窗外,天好蓝好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