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锋哥”扶贫记
来源:三亚文艺网
发布日期:2019-09-11 10:43:21
编辑:谭佳

文/孙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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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父亲的情绪也像孩子一样,说翻脸就翻脸,这让崔志锋很是不解。本来早上出门时还沉浸在父慈子孝的幸福中,可是晚上回来一坐上车就一直嘟囔着嘴巴,一声不吭。今天是周末,自己去扶贫地南岛农场有事,要把扶贫的槟榔树苗分配好。突然想起七十多岁的老父亲来三亚也有一段时间了。父亲来自农村,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对外界的语言交流能力受方言限制,平时只能在热闹的城市孤独地生活着。只有我们的陪伴才是他们最大的宽慰。可我们上班也是早出晚归的,陪他们的时间很少。觉得周末顺便带他去扶贫的地方看看,透透气,重温一下农村风光。这让父亲很高兴。可是在回家的路上,老父亲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撅着嘴,微闭着眼,爱理不理的。

    几经沟通,才知道他今天的委屈。这个农民父亲想随着我去农村狐假虎威一下。他觉得我在农村做扶贫干部会带给他去农村的荣耀。可是农村的农民见这样一个普通老人没有过多关注,更没有因为他是扶贫干部的父亲加以关照。他陪着我走村串户送苗看地,时不时看到我要掏支烟给村里老人抽。村民呼我“锋哥”,与我谈的是种地养家禽家畜的事,父亲觉得毫无新意,自己还贴着脸陪着儿子去看望别的农村大爷,光是失落不说,简直就是掉价。

    对父亲的不解,崔志锋是懂的。中国几千年的读书、做官、发财,享受荣华富贵的思想深深烙在父母的心里。父亲从小说到大的一句话是:好好读书,不要像我一样在家当农民,让人瞧不起!这种损己利人的教育只有父亲对自己的孩子才会那样歇斯底里,言之凿凿。在他的眼里,当农民是人生没有其他的选择的无奈之举,是无能的表现。我考上军校,给了父亲无限的荣光,我是这个农民父亲一辈子的骄傲。虽说现在转业在地方,但还是国家干部哩。面对这样一个引以为傲的儿子,却看到他在农村伺候农民,心里当然接受不了。好在父亲还有点屈服我的身份,一听我说不是伺候,是工作需要,他也没再过多的往心里去了。

    去农村扶贫已成为政府公务员的主要工作之一。农民叫我哥是对我无比信任了。现在要求精准扶贫,工作要有实效,赢得了信任就成功了一半。前几天上级领导来检查我们的扶贫工作时看到村民叫我“锋哥”还夸我能深入群众呢!是的, 真正的扶贫不再是坐车下乡拍拍照,雾里看花,传达个指示精神,要低下头在泥土地里行走才能看到贫穷后面的真实世界。只有深入群众生活才能成为他们的哥们,赢得“锋哥”这样的称谓。要知道这光荣的称号是贫困户阿荣亲自给我颁发的,我与他也算是通过扶贫成了知遇之恩。

     

    2

    星期一,我要早起去南岛农场,就昨天的槟榔树苗的发放和种植情况做进一步的落实。听说阿才家的鹅圈已经建好了,上次联系的小鹅苗有没有送过来?需要落实。妻子也早早起床,周一要组织学生升旗。“叮铃铃”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早晨的宁静。大清早的电话声让人有条件反射似的不安,正在刷牙的我胡乱地将就一下急匆匆地回卧室拿起了手机。打电话的是南岛的书记赵武,他心急火燎的告诉我:”阿荣病了,吐了很多血,正送他去人民医院。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你也去人民医院,我们在那儿见面好吗?我一听,心里就不是滋味,惊讶地“啊”了一声,就“哦,好的。”结束了。这就是扶贫!放下电话,就洗了把脸,急匆匆地要出门。妻子见了,不安地问:“什么事这么急?”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个大概,最后向她要工资卡。“你去给他办住院,还要替他交钱?”我没正面回答是,只说怕他们来得急,没有准备,我也是以备无患。妻子虽然有点不悦,但还是把工资卡递给我,说了句“扶贫,扶贫,别把家扶贫了。”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指了指父母的房间,她不再说什么了。是的,要是让父亲听到,真不知道又会弄出什么插曲来我没时间处理。听妻子这么一说,我也不是滋味。从理论上来说,扶贫与自己的工资卡是没有关系的,但遇到抢救急需时,我作为扶贫干部去帮助他们,因为钱耽误了治疗,道义上都说不过去。如果是这样,我今后还怎么在村里工作?自己先垫上吧!这大清早的也没有别的办法。

    人命关天,我急急忙忙喝了点水,空着肚子赶。到了医院,他们也刚好赶到。阿荣在书记赵武和邻居阿江的搀扶下走到医院的走廊,我扶着坐下来。刚过七点,来医院看病的人还不多,匆匆赶来的一般是病得不轻的病号。这些病号的表情和呻吟声都是揪心的。医院就是这样,人少就很阴森,人多就很烦闷。所以说身体好的人来医院都会染上病,这一点都不夸张。阿荣一大早被送到这里,黝黑而瘦削的脸上渗出了瓦灰一般的白,头没力地耷拉着,久久没理的几缕头发贴在脸上。神态有点瘆人。这吐血是很吓人的症兆,看他这病重的样子,担心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医院还不到上班时间,我赶忙去挂了急诊号,把他送到急诊室去急救。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胃溃疡引起的胃出血,需要住院治疗。他们听医生说住院,都愣愣的站着没动静,好像我一来全是我的事。我见了,说:“你们找个地方坐会,喝点水,去门口买点早餐吃。我去办住院手续。”我拿着病历来到办理住院手续的窗口,医生上班了,这看病的人也是比赛似的赶来了。医院里来往穿梭的人越来越多,一会儿功夫,我的前面就有五个人站在那儿,这时我还是很庆幸自己幸好拿来了银行卡,要是没有想到,你说几个大老爷们杵在那儿,会多窘迫啊。虽然拿卡时有点思想波动,靠工资过日子都不易,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亲朋和战友的应酬,常常是把有限的工资用在无限的开支中。为了省点钱,老婆买点蔬菜都是货比三家。她对外人说是比菜的新鲜,实际上很大程度是在比价钱的高低。像今天,没摊上这事,不花一分钱都是心安理得,摊上了就会于心不忍。想到这儿,崔志锋有点释怀了,不管怎么说,只要人没事就行。钱能救命,就是价值无限。

    手续很顺利,交了三千元钱的押金,住在内科的502房的2号床。医院的设施还很齐全,先让阿江留下来陪护,书记赵武回南岛要给他找医疗保障证件,发现异常及时与我们保持联系。

                                

    3

    忙完之后,已是十点了。我才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就叫上赵武来到医院旁边的粉汤店吃碗米粉,顺便聊聊阿荣的情况。赵武告诉我,阿荣星期天参加村子里婚礼,在苗族的长桌宴上,阿荣端着大腕米酒,一路喊着喝着干着,从第一桌到最后一桌,都有他的豪言壮语。把酒喝到酒场无敌的境地。这燃烧的液体让阿荣激情也燃烧。大家都知道他爱喝酒,也孤独,看到别人一个个结婚了也是虐了这单身狗的心。因此也没有人阻止他,怕他酒后失态。再说,他父母都去世了,孤身一人,连个直接阻止他的人都没有。虽说兄弟四人,大哥年龄大,单身。平时自己的事都懒得管,他看了弟弟一眼,觉得是司空见惯,无心也无力。阿荣排行第二。老三身体不好,还需要阿荣的照顾,心怕得罪这二哥,根本不会管。小弟太小,虽说早已成人,但没胆量管任性的二哥。在那种场合,亲人的放任,就是大家沉默的理由。!

    说来也话长。对于阿荣,在场部,是个知名度高的人。常常引起大家的极度关注。这个五十六岁的单身男人,拥有海南地区标准体形,骨感,精神。颧骨突起,轮廓分明。常常穿着蓝白相间的格子衬衫,有点南亚华侨的范儿。长期的吸烟,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贴上了焦黄色标志。是一个把抽烟喝酒当作生活追求的人。年轻的阿荣曾是兄弟四个中最出色的,最帅的小伙,是父母的希望,是家的梁柱。他比大哥灵活,比老三强壮,与老四没法比是年龄相差甚远。出生在国营农场的他们,比当地的农村青年要幸福得多,在六、七十年代的困难时期,他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吃国家粮,住国家房,什么困难都有国家担着。他们只要象征性的读读书,快乐地打打篮球乒乓球,长大再等待招工,吃穿工作都不愁。像找对象更不用操心了,找不到正式工作的,漂亮的村姑随便找。。因为当时与之相隔咫尺的本地农村却是天壤之别,住草屋,饿肚皮,直面烈日和风雨,有好多姑娘都想攀农场的高枝呢。人的优越感有时不是量出来的,而是比出来的。

    好的条件有时候消化不好就是毒药!

    始料不及的变化,农场的体制改革,大锅饭的破灭,铁饭碗的粉碎,让他们困惑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眼看着每月都没有固定的收入,每月的粮食都没有着落,什么花销都要自己去挣才有。分到家的每棵树,每块地都要去耕种护理才能有收获,才能有钱。看着别人的茅草屋在变成小洋楼,看到人家的车在由人动的变成机动的。富者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像星星般越冒越多;而没有捷径的,停滞不前的被边缘化,没有找到出路的在贫困化。阿荣陷入这种经济浪潮中的低谷,犹如百爪抓心,心里是从未有过的阵痛。

    家中齐刷刷的男儿,如果都在地里挣钱,别说致富,解决温饱都难。橡胶的价格暴跌不说,收购也没有保障。种槟榔、种水果,都要成本,都要时间。可是口粮说停就停了,粮票说没用就没用了。全家都要吃饭,都要穿衣,时间不会停歇,生活不能停留。就是在这种捉襟见肘的岁月里,已是而立之年的阿荣和他的哥哥、弟弟,既没成家,也没立业。这夹杂着青春的荷尔蒙的焦虑如影随形。。

    场部有一间用来开大会的会议室,有五十多平。经过打探,阿荣设想与队长商量想租下这间房搞个摩托车修理店。因为家里有现成的劳力,高大健壮的阿荣也对摩托车充满喜爱,兄弟仨就可以撑起这个店。按当时摩托车的盛世行情,好好干,的确是个好的选择,至少不会穷。这在当时无疑是个拯救家庭的有效计划。

    计划不错变化无情啊!这事遭到当时的生产队长阿海的坚决反对,他自己有私心,就以堆放公用农具为名推诿。打着官腔说:他本人非常理解和支持,但这是公家的财产,不能因为私人的利益损坏公家的利益。因此爱莫能助。这是光明堂皇的谎言。这种话对一个思想单纯的年轻人是合乎情理的欺骗。这让豪情万丈的阿荣无法接受梦想破灭的现实。

    阿荣不死心,寻找补救的办法。有人提醒阿荣,现在做事情说说没用,要实际点。意思是要阿荣有所表示。阿荣好像得了锦囊妙计似的得令而行,请队长喝酒!

    病重乱投医的阿荣搭上了家底,在场部旁边的排挡置办了一桌酒席,宴请队长和队长带来的朋友。队长笑容满面,见面宾主言欢。从未让队长如此开心过的阿荣也是精神抖擞,充满希望。酒过三巡,阿荣借酒壮胆,端着酒杯来到队长面前来给队长敬酒,队长阿海站了起来,以领导的矜持接受着膜拜。阿荣语无伦次地请求队长能否网开一面,体恤一下自己不易的家庭状况,同意出租会议室。听阿荣一说,队长站着没干,把酒杯放了下来。饭局一下就陷入僵局。队长面带不悦,说:“阿荣,租会议室的事我早就与你说过了,不行。我今天来喝酒是我把你当兄弟,给你面子!”愣在那儿好一会儿的阿荣,头一仰把一杯酒喝个精光,然后把杯子一甩,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吼着:“我有你这样的兄弟吗?你用房子装着那些没用的锄头铲子,都不愿意租给我!”说完踉踉跄跄一扫阿海的凳子,凳子应声倒地。气急败坏的阿海一把抓住阿荣的衣领,骂道:“你他妈的混蛋,你以为我没酒喝没饭吃吗?”说完把阿荣一推顺手拿起饭碗一摔,转身就要走。

    压在心头的火山就在这种层层挤压下喷发而出了!“吃个屁!”愤怒的阿荣大声一吼,转身把桌子一掀,碗啊,盘啊,杯啊,等餐具发出让人心碎的声响。这声音像报警器一般把饭店的食客都唤了过来,倒地的餐桌就成了打斗的舞台,周围挤满了茫然不知的观众。推搡,扭打,拉扯。打架的,劝架的,误伤的,助威的……毫无技能可言的突发性打法:凳子,杯子,饭菜等混合型武器;还发明追击性的炮弹——拖鞋。严重失控的阿荣在打斗中没有占到任何优势,吃了两拳,嘴角渗出了殷红的牙血。穿着拖鞋的脚也被碎玻璃扎伤了。不顾一切的他,抢来了打猎回来路过这里看热闹的秋叔的猎枪,扳动了枪扳手,一场闹剧瞬间转化为悲剧!打斗声,叫喊声,哭声混为一团……

    一阵混战之后,能让人稍做安慰的是猎枪的沙粒弹打到的是阿海的手臂,没有致命危险!并且猎枪被秋哥强夺了过来,暴力得到了有力的控制。

    一会儿的时间,救护车、警车都亲临现场,送医院的,送监狱的,经纬分明。也就是这一枪,阿荣把整个家陷入不堪,并用六年的青春的为自己的躁动买了单,同时被坐实了贫困的位置。

     

    4

    出狱后,父母都不在世了,最小的弟弟成家了,原来的家不复存在。父母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啊!他消沉了,觉得什么都看开了,什么都不在乎了。常与几个不安心做事的人聚在一起,在难以为继时去打几个短工,帮帮砖头,下个水泥什么的,挣点钱换点烟酒。很多时候,躺在榕树下的吊床上与三五个人一包槟榔一壶茶,没日没夜地聊天。要么在村里闲逛,蹭饭吃,找酒喝。没有成家,要立业干吗?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挣钱又有什么用呢?牢房都坐过,我又怕谁呢?他就用这种我就这样我怕谁的态度面对一切。

    第一次见面,是2016年的6月5日,是海南很热的天气。我们几个扶贫工作人员押送着去给南岛几户贫困户盖厨房和厕所的砖头、水泥的货车。来到南岛一队,要卸车时,想叫几个人帮助卸车,连叫几声:村里有人吗?帮忙卸货。没有人应声。我们走下车,对村民说这是用来给村民盖厨房、厕所的,工人没到,先把货卸下来。还是没有人出来帮助。心里隐约有一种无助的失落。过了一会儿,阿荣带着几个人摇晃着走了出来,说的第一句话是:“搬砖下水泥给多少钱?”他的话让我们这几个人都愣住了!我们是来给你们盖厨房,你找我们要工钱,这天底下有这样的理吗?双方都僵在那儿,我们觉得无语了,大家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是的,我是领队,这个时候要出面解决。正因为我是这破领队,就要挺身稳住局面,就不能意气用事。我这领队充其量就是把锤子,平时在角落里没人瞟你一眼,关键时候都盯着你。我算是都领教了,慢慢走到他身旁,顿了顿,平静地说:“我们在这做过调查,有六家的厨房需要修建,有四家的厕所要改造。这是我们吃喝拉撒的地方,要干净。要卫生。扶贫工作人员向上级反映后,决定政府出钱买材料,大家有力出力,把厨房厕所修好。你说,你们自己给自己做事也是自己给自己发钱啊,怎么能找我们要工钱呢?当然,我们扶贫的干部来了也不能甩手不管,与大家一起搬,行吗?”我说完后眼睛直直看着他。他回避了我的目光,对一同来的其他三人地说了声:“搬吧!”在场的所有人都像霜打过的茄子一样无可奈何地搬砖头水泥。总算把砖头和水泥搬了下来,并规整好。阿荣虽说脸无表情,可做事不含糊,速度快,动作利索,不到一个小时就干完了。事后我从车后备箱拿出了一箱矿泉水发给大家喝,既是解渴,也是消除刚才的尴尬。这是与阿荣的第一次相遇,事情没有恶化,我对他还心存感激。事后一想,觉得自己也是有点居高临下的气势,似乎别人的一句“给多少钱”就让我们无法容忍。后来换位一想,他们到哪里搬砖没有钱呢?这是他们打散工的收入啊! 他们也把最真实的生活世界呈现给了我们,我们只有在了解和理解的基础上才能观察到他们心里的贫穷。这件事给了我后来的扶贫工作很大的启发。

                    

    5

    我们每次下乡,最先见到的都有可能是阿荣。第二次见面是我们给家有11口人的阿秋家送五只黑山羊来养。阿秋正抱着羊羔时,他伸手摸摸羊,说;“阿秋,这羊很肥哦,都可以当乳羊吃了,肉很嫩的。”“这是用来扶贫创收的羊,怎么可以拿来吃!”我们一听,觉得肺都气炸了。简直是不可理喻!扶贫的工作人员有的痛斥他的怪主意,有的嘲笑他的不作为,只会吃!到是经历广泛的阿荣,没有计较态度和语言什么的,淡淡地说:“我只是说吃,没有吃。有什么好生气的。不过乳羊的味道是不错哦。他的对怂,噎得我们瞠目结舌。我只好故作轻松,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的。其实阿荣的玩笑话真的是捅到了我们心窝子里了。在给村送羊羔的路上,我们几个人计算的是一只羊长到三十斤、四十斤,一斤羊肉卖二十元钱,一只羊养下来除去本钱也可以挣到好几千,大家都沉浸在帮扶的成功里。他到好,一席话把我们的梦想打个粉碎。不过倒是他给我们提了个醒,为了防止有吃羊羔的类似事情发生,我们把送去的羊进行登机注册,羊长大后才能免除其养羊的本钱,没长大的羊自己承担本金。这扶贫还要防陷阱,这也是不打不相识。后来有了这种约束,我们送去的羊成活率比以往高,都养得好,在某种意义上要感谢阿荣的多嘴。

    第三次是我直接去找他的。因为我们组的女干部符珊向我反映:阿荣在三更半夜给她打电话,说缺老婆,要扶贫!这话像鞭炮一震动众人,成为扶贫干部的谈资笑柄。夜深人静,一个年轻的女孩听一个老光棍说这样的话,把她吓得都不想在这儿工作了。是啊,扶贫再重要,也不能让女孩子奋不顾身,这是犯罪啊!我安慰了惊吓中的符珊,就奔阿荣而去。一路上我在想,这扶贫再精准,也不会预测到这类事的发生。要是让我那男子汉气十足的父亲知道我还要扶助这种贫穷,一定会崩溃的。可是这事又被摊上了,能说不管吗?

    就这样,这个率性不羁的阿荣走进了我的视野。我见他独自榕树下的吊床上躺着,就在树下找了把旧椅子坐了下来,问道:“不舒服吗?“”怎么会呢?我躺在这里挺舒服啊!他怪腔怪调地回答我。“你的日子过得很好阿,悠闲自在!”他看了我一眼,装出可怜的样儿说:“有什么好呀,没钱花,没老婆。”“是的,树上只有树叶,不是钱,更不是老婆!”我的话因受情绪影响,声音中泄露出严厉。他睁开眼睛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我没介意,接着介绍自己:“我叫崔志锋,是来这里扶贫的,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包括找老婆的事也可以找我说。我们都是男人,能理解男人的想法。明白吗?”他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有点难为情。但很快又转回原形。我考虑到这事不能掉以轻心。就慎重其事地告诫他:“你打电话要扶贫没有错,错的是你在深夜给一个女干部说想老婆要扶贫,这是她能做到的事吗?你知道打这样的电话是什么后果吗?同情你的人觉得你可怜,如果公安知道了叫犯罪,打骚扰电话!”我话一说完,他就停止了在吊床上的摇摆,眼睛怔怔地看着我。这目光也是触动我心中的柔软。可怜之人有可恨之处,可恨之处必有可怜之人。我放低了声音,认真地对他说:“如果我想抓你,今天我就不来找你了。来找你是我觉得你不是恶意,是想捉弄一下人,对吗?”“是的,我没有别的想法,是前两天听别人说四川有扶贫干部嫁给了贫困户,我觉得好奇,就打了电话。我以后不会再乱打电话了。”说完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我相信你。”我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肩,然后笑了笑说,“今后有困难可以找我,可以叫我全名,也可以叫我老崔。”他打量我一会,小心地问:“叫锋哥行吗?”“当然可以!不过你叫我哥,可得听我的话哦。”“好嘞,锋哥。”他很高兴地叫道。很快,这称呼淹没了我的大名,当地百姓都是通过阿荣的传播管我叫“锋哥”了。

                        

    6

    这次还算幸运,阿荣因抢救及时,在住院的第二天,我去看他时气色有很大的改变。我问了正在查房的主治医生,他说,阿荣的病来势凶,但控制了就没有生命危险了。阿荣平时用药少,所以用药的效果不错。我听了之后也就放心了。

    住了半个月的医院,阿荣就出院了。我帮助他办理了出院手续。好在他缴纳了医疗保险,报销了百分之八十的医药费。这次住院,阿荣只用掏一千多元药费。出院时医生叮嘱他要注意饮食习惯,按时吃饭,不能喝酒了。 我也趁机对他进行心里治疗:“要讲卫生,你住院期间,我联系了环卫局的工人对你的家进行了清理和消毒,我看了你的卧室和厨房,都脏得不成样子了。这些都会影响身体的健康。自己一个人就要把自己照顾好,照顾不好自己,会要了你的命的!连自己都养不好,身体也不好,想成家,想找老婆,谁愿意嫁给你啊?”我边走边说,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嘴碎,进家时还嘱咐他:“这次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回了,还算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好好珍惜今后的日子啦!”

    这位曾以江湖好汉自居的汉子眼眶红了,沉默了好一会儿,认真地说:“谢谢你,锋哥!你为我付的药费,我一定要挣钱还你。你相信我,我阿荣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我惊住了,有点小激动。是啊,我们做的这一切不就是要你脱贫吗!

                      

    7

    为了帮助阿荣脱贫,我们扶贫工作组专门开了会。会上大家担心对他的帮助不靠谱,甚至有人认为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因为爱酗酒的阿荣的确也是名气在外。他生活的现状确实有种让人怒其不争,悲其不幸的复杂心里。我呢,经过这次的交往,还是多了一些信任,觉得不管怎样,我要作为主要责任人去帮他,不为别的,就为他说的要挣钱还我的住院费这句话,我也要支持到底!我的想法也得到大家的支持。后来我征求他自己的意见,他说自己愿意喂猪酿酒,我一听,就担心他走回酗酒的老路,断然否定了他的想法“你还是考虑其他的吧,你酿酒我担心你被酒淹死哦。”他一听也呵呵傻笑。后来综合考虑了一下,决定帮助他贷款买三头牛来给他养。主要是让牛牵住他别再乱跑,再说牛的成本高压力相对也大一些,要他担起责任。另外后山上草料多,是放牛的好地方。他一听很高兴地接受了养牛的建议。

    劳动改变性格。放牛后,他与他的牛相依为命,找最嫩的草地放牛,地里一些落下的玉米,地瓜,都捡起来给牛做营养品吃。三头牛犊被他饲养得毛色油亮。嫩草,小牛,阿荣,成为山岗上的美丽风景。

    有一天他在清理牛圈里的牛粪,养鱼的阿立说:“你的牛粪不要就留给我,我用来喂鱼。”阿荣一听,很受启发,于是他就在四面环山的牛圈旁一锄一铲地挖出了一口小鱼塘,把山下的小溪水引进鱼塘,很快变成水利自流化了。阿立给了他三百尾鱼苗放进池塘。这样他在清理牛圈时,也给鱼喂了食。由于有水有肥的优势,四周的草长得嫩绿而茂盛,给小牛提供了更优质的嫩草。他看到别人养鹅挣钱快,就从小弟弟家抓了二十只小鹅来养。这曾经走过弯路的他好像病了一场后,脱胎换骨,一名心思在挣钱。村子旁,小店前,榕树下再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8

    突然有一天接到阿荣打来的电话,我的心不由咯噔了一下。他没有说有什么事,而是让我去他牛圈旁的工棚里一趟。他的电话我不敢怠慢,交代了一下工作,就马不停蹄的往他的工棚赶。他的工棚离他的住房有三华里左右的路程,属于开车太近走路太远的距离。由于走的是不太平坦的山路,我的车底盘低,于是选择快速前行。

    好在我出生在农村,每天也有散步的习惯,不到半小时就来到他坐落山窝的工棚边。这里四面都是高低不同的山,小溪顺着山势而下。在溪水边的野菜,木瓜,香蕉长得蓬蓬勃勃。唯一让我害怕的是从草地里窜出一条蛇什么的。还没进屋,我就大喊“阿荣,有什么事?”

    阿荣面带笑容地迎了出来,着装挺整齐,这让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阿荣拉着我来到他的房间。这就是他平时工作生活的地方,房子里支了一个床,有一个小煤气灶,还有就是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洗得很干净,摆得很整齐。旁边放了两桶清水,他说是山里的泉水,用来做饭烧水喝的。虽说是工棚,旁边还有点牛大便的臭味,但干净的房子给人一种原生态的自然和清新。我找了个小板凳坐了下来,问他有什么事?他从床边的一个箱子里拿出了一千六百元钱交给我,说:“拖了很久了,不好意思。我用卖鱼的钱凑齐还给你。谢谢你,锋哥!你是我的恩人阿!”阿荣这一举动,让我有点手脚无措。对于这个钱,对于没有什么人情交往的人,的确应该是亲兄弟明算账的原则,借是借,还是还。可是我今天看到他的变化,知道他这一辈子的不易,对他有同情和内疚的复杂心里,觉得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觉得如果这账一清一切归零,我们就彼此不相欠了,好像不是这么干脆。我借住了他的钱,他笑了,有如释重负的喜悦。我问他,鱼塘能养多少鱼?他说由于面积太小,不能养太多,只能每次养三四百条。现在卖得差不多了,要再放鱼苗。

    听他这么一说,我突发灵感,因为前两天在给贫困户盖房时启用了挖机,我为什么不帮他联系挖机把鱼塘扩建一下呢?想到这儿,我马上打电话联系施工的小刘,安排他干完后来阿荣这里挖鱼塘。然后告诉阿荣鱼塘扩建的事。阿荣一听很高兴,但又有点面露难色,因为扩建要成本。这是我早料到的。我把钱递了回去,“先拿这钱做本钱,算是我投资,你赚钱了给我提成,好吗?”阿荣接了钱,连连点头说“好,我一定让锋哥和我一起发财!”“是啊,发财了,就有女人来找你了,帮你洗衣做饭,你就是老大拉。”我这么一说,发现阿荣竟然还面带羞涩,我一再追问,他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说:有个广西的妇女,带着个孩子,丈夫不在了,在工地做饭。她常来这儿买鱼认识的,现在还不知道行不行…….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路边的老牛是我同伴,

    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

    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

    返回的路上,我哼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的歌曲,走着六亲不认的步子,有点得瑟!

     

    9

    不知是得意忘形还是什么,今天我走在山道上边走边琢磨着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时,一个趔趄,脚崴了。这下还不轻,一下子肿了,后来发展到走路困难。没办法,同事把我送回家。第二天我正在家里怨天尤人的时候,阿荣这个大哥大中午的骑着电动车赶到我家,给我拿了两瓶苗药,说是对治疗筋骨有特效。

    一问才知道,他是从我们一同扶贫的刘波那里听到我的情况,并问清了路线,自己特意赶来的。他见到我,不容质疑,就迫不及待的给我把药擦上,还用保鲜膜缠绕着,我感觉到火辣辣的痛。他说这就是药效好。父亲见他半跪在地上给我揉,很是感动。拉住阿荣的手,一定要他留下吃了饭再走。阿荣难为情地拒绝了,给我忙完后,匆匆喝了口水,说家里的牛还栓在后山的树上,要赶回家放牛。我目送他远去,心里升腾起一阵暖意!

    用了阿荣的药,不知是本身的药效还是心里的感觉,总之疼痛在减弱。原想到是伤筋动骨要百天,心里很是纠结,可是我用药三天后就很轻松了。不到一周,我又出现在南岛……